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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苏堤绕孤山/校对、配图:jiamin
 
 
(56)《玉 碎》
 
  方羽第一速度的求证,众人漫长心焦的等待,结果终是一个任谁都不愿相信却又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——汉白玉兽真的不见了。这个结果令娇红悲愤莫名,她是如此地信任月娥,以心易心,想不到换来的竟是彻头彻
尾的欺骗,这让她情何以堪?方羽更是怒火中烧,本来是要把汉白玉兽交给庄家救急的,但如今他们居然使诈来骗,当真是是可忍,孰不可忍,因此说什么也要把它讨回来,丢进海里也不能给他们。他二人拿定了主意,气冲冲地直奔庄家讨说法,天龙和狗包担心他们势弱吃亏,也紧紧跟在后面。
  进了庄府,方羽和娇红一路长驱直入来到大厅。贵祥的小厮小四和月娥的丫鬟雪春一见他二人满面愠色,四目喷火,知道来者不善,忙慌不迭地进内堂禀报。
  十几年后再度踏入这熟悉而陌生的厅堂,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方羽眼前。屈辱与打骂,冷眼和嘲讽,在这大厅里所遭受的一切一切,今天依然是那么清晰可见。正想着,猛听得身后传来巧珍那特有的尖酸挑衅:“哟,我当是谁来了呢,鸡猫子鬼叫,鬼吼鬼叫像放炮一样,原来是你这位贵客呀!怎么?有何指教?来这儿该不会是想捣蛋吧?”
  方羽并不拿正眼看她,强压着怒火把头转向一边不做声。恰在此时,宝贵从内堂赶过来,眼见巧珍又要为难方羽,赶紧喝止住她。巧珍冷哼一
声,撇下他爷俩,没好气地站到了一旁。宝贵也不与她多作计较,转而和颜悦色地向方羽道:“小羽,我听王掌柜说,你到布庄去了,我正想去找你,问你有什么事,你就来了。”
  哪知这话却勾起了方羽的无名怒火:“正想?你的‘正想’永远遥遥无期!”宝贵无言以对,甚感难堪地低下了头,方羽却毫不留情地高声喝道:“快把汉白玉兽交出来,一切就算了,咱们之间没啥好说的!”
  宝贵闻言大惊,下意识地扭回头看了看身后饮茶的巧珍,见她爱理不理地白了自己一眼,心知她与此事无干,于是向方羽急道:“汉白玉兽不在我这儿!”
  见他有胆做,没胆认,方羽越发的怒形于色:“你少装蒜了!你们使诈来骗,是月娥把它盗走的!你们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!”
  “月娥?”巧珍一听这话,再也坐不住了,丢下茶杯冲到宝贵近前,慌道:“月娥拿走了,她怎么没把汉白玉兽给交出来?哎呀,我就跟你说过嘛,这个女人没安好心眼,你偏偏不相信,你看看,她现在想把那块玉私藏,还把咱们给蒙在鼓里!咱们上当了,你知不知道?这个女人……”她越说越激愤,更有捶胸顿足之势,看得方羽和娇红面面相觑,不知这一家人唱的是哪出戏。
  巧珍正闹着欢,忽听身后传来贵祥的声音:“有什么关系嘛,跟他们说清楚嘛,省得大伙儿为了一个一文不值的破烂玉,争得是你死我活的!”原来他两口子接到雪春的禀报,知道骗取汉白玉兽一事已被知晓,于是赶紧从书房出来。到了大厅他只顾着宽慰月娥,丝毫没察觉到有四双眼睛正一个劲地盯着他们瞧。待话说完了,他一转头见着了娇红,忙殷勤招呼道:“娇红小姐,你也来啦!”
  月娥一脸愧色地走近娇红:“姐……”
  娇红一扬手:“先别喊我!汉白玉兽呢?”
  月娥缓缓递上一物,娇红定睛一看不由得心中一震,眼中有盈盈泪光闪动:“果然是你!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”
  月娥一五一十道出自己的苦衷:“我是瞧爹日夜伤神,心中不安,汉白玉兽若真是块宝物,或许可为爹解困,免去烦忧。没想到所有的传闻都是假的,这劳什子根本就不值什么钱,还给你们好了。”说罢又将汉白玉兽递了过去。
  娇红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,噙着泪悲愤质问她道:“玉石可以还,但是我对你的信任呢?”
  “要不要随便你,反正我交出来了!”月娥自知理亏,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,她将心一横说了句赌气话,低着头第三次递上了汉白玉兽,俨然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。
  娇红仍旧没有接过来,只是满含失望地望着她,止不住地抽泣。方羽知她一时半会无法从伤心中走出来,于是代她伸手去拿,却怎么也料想不到半晌没吱声的巧珍此刻会突然发力,猛地跳出来一把将汉白玉兽从月娥手中抢了过去,紧紧抱在怀里,满怀敌意地向着方羽喝道:“好不容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到手,
怎么可以让你拿走,哪那么便宜你啊!”
  这个始料不及让众人惊得目瞪口呆,方羽更是气血翻涌,上前一步怒目而视道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  巧珍有的是强词夺理的本事,一听这话立即把头一扬,顶锋而上:“我想干什么?这是我庄家的东西,理所当然应该留在我庄家!”
  方羽越发怒不可遏,低沉着声音吼道:“这是奶奶的遗物,是香婶交
给咱们的!是不是个宝贝,咱们不在乎,哪像你,只想到钱!你要这个玉要干什么呢?如果它不是个宝物,你会珍惜吗?倒不如把它还给我,省得你轻贱了奶奶!”
  巧珍鼻子里猛哼了一声,狠狠道:“果然是那个贱人交给你们的!我告诉你,月香她没有资格来决定汉白玉兽的去处!这是我庄家的东西,就应该留在我庄家,哪怕是一文不值,也不是你的!”
  “你……”方羽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  见她这般蛮横无理,欺人太甚,宝贵再也无法保持沉默,沉着脸命道:“还给他!”
  “你说什么?”巧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  宝贵厉声道:“我说还给他!”
  巧珍急了眼:“哎呀,你真相信这一文都不值钱吗?你不要听他胡说啊!”
  “就算它价值连城,我说还给他就还给
他!”宝贵这次的态度没有半点退让和含糊。
  巧珍百般不服:“凭什么啊?!”说着话,她捧牢了汉白玉兽背过身去,生怕被人夺走。
  宝贵追过去,义正词严道:“凭什么?凭他是我庄宝贵的儿子!”
  巧珍差点气厥过去:“你……你在说什么啊你?”
  他俩谁都不肯让步,情势如弦紧绷,一触即发。在这么个节骨眼,贵祥赶紧过来解劝:“娘,你就还给他们嘛!我跟月娥找了好多行家来估价,他们都说这根本不是个宝贝。方羽喜欢,就送给他嘛,不然我们稀哩呼噜地不小心把它弄掉了。何必为了这个破烂玉,伤了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和气呢?你说是不是啊,娘?”
  眼见丈夫、儿子都不站在自己这边,巧珍越想越恼火,越想越不甘心,一股郁结之气在胸口奔突乱窜,颤声道:“好!”话音未落,她将手中的汉白玉兽狠狠砸向地面,生生碎成了两半。
  众人皆是大骇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巧珍仍觉委屈,哭闹着进了内堂,贵祥怕她想不开,于是紧跟其后,少不得一路哄劝。宝贵小心拾起那两瓣
碎玉,踯躅着不知该如何安慰方羽,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:“破了。”
  方羽微颤着手接过碎玉,放在心口,强抑着已到眼底的泪水,应道:“是破了,但是不妨事。”
  宝贵甚感安慰:“难得你这么珍惜,你奶奶会很高兴的。”
  方羽紧攥着碎玉,眼中写满了悲愤与怨责:“我珍惜,是因为你们不
要!”说罢,他转过身向娇红道:“娇红,我们走!”
  看他们决然离开,月娥紧追了几步,哽咽着唤道:“姐……
姐……”娇红扭回头看了看她,含着泪一语不发地夺门而出。偌大的厅中只剩了宝贵公媳俩,各自咀嚼着苦涩滋味。

(57)《地 图》

  从儿子手中接过那两瓣碎玉,梅芳分明感觉到心在滴血。这是庄老夫人留下的唯一纪念,自己小心珍藏了十几年,如今碎成两半,不再完整,怎能不叫人痛彻心肺呢?娇红见她一语皆无,只怔怔地对着碎玉发愣,怕她郁结于心,愁坏了身子,忙柔声安慰她道:“伯母,没关系的,拿回来就好了,什么样儿对咱们来说都是一样的。”
  方羽也点点头:“可不是嘛!”
  梅芳不想他们担心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:“不值钱最好了,这样咱们就可以留下来了。”说着话,她将碎玉又交给了方羽。
  方羽闻言,心宽了不少,随声附和道:“儿也是这么想。”
  娇红却道:“我倒认为大意不得!”
  方羽心中一紧:“怎么说?”
  娇红不无忧心道:“看你二娘今天的样子,不像是作罢的态势,她一定会来找碴,所以这块玉一定要收好!”
  梅芳轻声叹道:“这不过是块普通的玉石,她随便一件首饰就胜过这个啦。”
  “可是她不信啊!”娇红的这句话让梅芳不禁愣住。
  方羽点点头,锁眉补充道:“二娘的确怀疑,觉得事有蹊跷。”
  娇红应声又道:“我也认为不是那么简单。不管她是财迷心窍也好,是真知灼见也好,总之她一定会再来的!”
  就在她说话的功夫,方羽突然发现碎玉之中似乎另有乾坤,忙道:“娇红,娇红,你看!”
  梅芳指着碎玉问:“是什么啊?”
  娇红从方羽手中接
过碎玉,定睛细看,发现碎玉的剖面上竟然刻有图案花纹:“我看,像是一幅图花!”她又看了看,禁不住奇道:“怪了……”
  方羽追问道:“怎么说?”
  “刻上这些图纹,显然不是为了装饰用的,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?”娇红道出心中的疑点。
  方羽甚觉有理,思忖了片刻开言道:“娇红,我去拿些墨汁来,将它拓出来,那就会知道了。”
  娇红一笑:“说得是!”
  说干就干。方羽用狼毫笔将墨汁均匀涂抹在碎玉的剖面,然后将一张宣纸覆在其上,用木签一点点地小心铺平,让碎玉剖面上的图案能完整清晰地拓印在宣纸之上。事毕揭下宣纸,他反覆细看上面的图案,却仍旧看
不出个所以然来:“太小了,看不出来。”
  “方羽,咱们把它放大一些吧!”娇红建言。
  方羽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,点点头道:“我来画。”
  琴棋书画乃是读书人的必修课业,此等简单临摹就更是不在话下了,不多时方羽便成功放大了原图。此次再看,他很快就瞧出了其中的端倪:“好像……是一幅地图。”
  娇红点了点头,接过这地图细看,不由得又惊又喜道:“这是苏南水系图!”
  方羽闻言一愣:“苏南水系图?”见娇红十分肯定,他又问道:“苏南何处啊?”
  娇红脱口而出:“就在镇江附近。”
  一听这话,梅芳禁不住浑身一震,“哎呀”一声惊呼出口,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关键之处。方羽见状赶紧道:“娘,您怎么了?”
  梅芳直言:“老夫人是镇江人氏。”
  方羽恍然大悟,娇红却仍有疑问:“她不是泉州人吗?”
  梅芳淡淡一笑,道出其中的原故:“老夫人嫁进庄家以后,在泉州落籍的。”
  此刻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,方羽于是推断道:
  “所以,这一幅是一张镇江的地图。这幅图是……”一个念头风雷电掣般划过脑际,三人异口同声道:“藏宝图!”
  既然知道了汉白玉兽里的秘密关系重大,那么若再将玉留在身边就只会招致觊觎和杀机。经过商量,方羽和娇红决定尽快把玉扔掉,以免后患,奈何梅芳割舍不下,一遍遍地轻抚,悄无声息地落泪。方羽见此情景,低声劝道:“娘,别不舍了,横竖已经刻在心上了,有没有这块玉,都是一样的,咱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奶奶的。”
  娇红也劝:“伯母,物缘尽了,还是得散。这玩意儿跟着咱们没有好处,还是丢掉吧!”
  “我明白,我明白。”此刻梅芳已是泪眼蒙眬。最后看了一眼汉白玉兽——此生她最为珍视的东西,她起身将它交到方羽手中,掩面哭着进了内宅。
  方羽心中越发的难受,不知作此决定究竟是对是错?就在这个当口,他突然看见娇红向自己重重地点了点头,虽无一言却给予了最坚定的安慰与支持,于是他终于在这刹那间释然了……

(58)《泪 别》
  大众食堂内,为了安全起见,娇红将藏宝图分成两半,与方羽各执其一,如此一来,即便日后遇劫,也不致全部落入宵小之手。他二人才将图
纸藏好,就听得外间有人吵嚷,于是赶紧出去瞧个究竟。
  掀帘见是月娥,方羽自然没好脸色,冷冷道:“你来这儿干什么?”
  月娥却是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,她急着跑来通知方羽,哪知偏遇上秋香因前隙而百般搪塞阻挠,于是一气之下与之口角了几句,现在见着了正主,也就不再多做计较了:“我特地来告诉你,你爹要到‘都元国’。那是个什么地方,咱们不知道,但是听说船行得五个多月才能到达,那边的人跟我们长得不一样,话也不通,爹一去,不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,你自个儿看着办吧!”
  方羽的心登时一翻个,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慌乱,脸上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表情,故作平静道:“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?”
  月娥越发地急了,苦着脸应道:“因为娘不拦、贵祥不管,我的话,爹也不听,现在的状况看来,只剩下你跟大娘可以说得动他了!”
  见方羽似乎仍旧无动于衷,娇红也赶紧来劝:“方羽,你看你要不要……”
  她话还没说完,方羽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便如火山般喷薄而出:“我管不了啊!我也没资格管哪!”带着满怀无法排解的烦乱,他大步冲出门,跳上车飞奔而去,将月娥和娇红的声声呼唤远远扔在了身后。
  三轮车如风一般穿行过街市。喧嚣的叫卖、过往的行人、身旁的整个世界,仿佛都与方羽无关,此刻他满脑子都被月娥方才的话充斥着、占据着、折磨着,驱不走也甩不掉,躲不过也逃不开。“我已经不再是庄家的人了,还去想这些干什么呢?徒增我自己的烦恼。这年头有很多人都到外地去做买卖,还不是好好的,爹他不会这么倒霉的。爹曾经像我想他这样地想过我吗?他曾经担忧我、就好比我担忧他一样吗?还是别想了吧,横竖是两家人过着两种日子,早就不相干了;我要是多事去拦住爹,二娘不知道又会拿什么脸色来对我跟娘,我又何必去多管闲事呢?”一波一波涌起的情感浪峰猛烈地撞击着心门,让他几乎不能自持,任由双腿麻木地蹬着脚踏……
  车子漫无目的地疾驰着,不知怎地最后竟在一间店铺前停了下来,那是庄家的“公道布庄”。透过窗棂,方羽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人,那个一举一动都牵动他心弦的人。也许是父子天性,心有灵犀,正和王掌柜议事的宝贵竟忽然把头转向了窗外,一眼瞧见方羽,他不禁又惊又喜,原本忧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容。见他发现了自己,方羽慌忙埋下头准备
踩车离开,宝贵赶紧扔下手中的布匹,冲了出去。他追着车子紧唤了几声,方羽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,只是慢慢将车子停了下来,宝贵一个跨步坐上了车,暗自欣喜着儿子今日态度的转变。
  一路上父子俩不知沉默了多久,宝贵终于开言道:“爹明儿就走了,到远地去做买卖,这一去不知道……回来之后你已经讨媳妇儿了。”
  一听这话,方羽禁不住心头一暖,嘴上却道:“谁说我要讨媳妇儿?”
  宝贵不解:“为什么?”他转念又道:“城西有块田,爹送你做贺礼!”
  方羽颇有些自嘲道:“功未成,名未就,没那么快啦,我还想多赚点钱呢。”
  他的懂事让宝贵甚感欣慰,满是慈爱地望着他道:“娇红不会贪图富贵,成了亲再立业,这也不是顶好的吗?”
  方羽再没答话,默默地踩着车,一直到庄府门前停下。宝贵从车上下
来,没有立刻进府,而是从腰间取出一纸契约递给儿子:“这个你拿去!”
  方羽瞟了一眼:“这是什么?”
  宝贵往西一指:“城西那块田的田契。”
  “你知道我是不会要的,为什么还要给我?这十几年来,我跟娘图过你什么?粗茶淡饭,还不是一样过?有没有这块田,对我们没有关系。”方羽的脸上平静如水,但微颤的声音中却分明显出心中的波澜。
  “小羽!”宝贵还想再劝。
  方羽望着他继续道:“你以为这十几年来的一切,是这样可以了结的吗?”
  宝贵摇了摇头,眉目间溢满了愧疚与遗憾:“爹怎么敢这么想呢?爹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,对不起你娘的更数不清。爹横竖是个罪人,你要怎么怨爹都行,但是别把爹放在心上恨着,爹不值得你恨呐!”说罢,他
将田契重新收好,又看了儿子一眼,带着满怀的落寞转身离开。
  他这番肺腑之言让方羽深深动容,湿润了眼眶。十年来的怨与恨不就是为了听他真真切切地说一句“对不起”吗?为什么当他挖心掏肺地一番忏悔后,自己依然会觉得心痛,依然会觉得无法承受呢?眼看父亲要走,他慌忙从车上跳下来,高声道:
  “为什么不拿去卖了,稍纾困境呢?”
  宝贵转回身,苦笑道:“那块田对爹来说毫无用处。”
  方羽大吃一惊:“怎么会这么严重呢?”
  宝贵正色道:“是爹自作孽,老天惩罚的。”别无他话,他再次颓然离开。
  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,方羽望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道:“爹!”宝贵已走到大门口,听到这声满含深情的呼喊,他缓缓转过身,目光里揉杂着难以言状的喜悦与悲哀。
  “您多保重!儿愿您一路平安!”哽咽着道出祝福,方羽迅速踩车离去,把父亲的泪水留在了身后,让自己的泪水淌进了心里。

 
(59)《风 雨》
 
  当晚方羽心中不安,辗转难眠,几经思想斗争后,终于将宝贵要去远地做买卖的消息告诉了梅芳。梅芳听后自然忧心不已,于是母子俩商量着明日一早就将藏宝图给宝贵送过去,以解庄家眼前的危难。
  翌日清晨,方羽风忙火急地叩开了庄家的门,却被告知宝贵天还没亮便出了门,此时应
该已经上船了。满心失落地回到大众食堂,众人一见他的样子都凑过来关切道:“方羽,你怎么了?”
  娇红知道其中的内情,连忙扶他坐下问道:“方羽,追到了没有?”
  方羽直愣愣地望着前方,低声缓缓道:“我爹走了。”
 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沉默。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受的气氛,娇红赶忙吩咐秋香道:“香儿,快帮方羽哥倒杯热茶来!”
  秋香应了一声,跑进了厨房。娇红在方羽身边小心劝慰道:“方羽,你心里边肯定是很难过的,但是船已经出海了,追也追不回来,你就看开点好了;也许像伯父说的一样,再过一两年回来,什么问题都解决了。”见他仍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,她又柔声道:“我知道你是很爱你爹爹的,你是难过没有告诉他,是吗?”
  方羽无言以对,心中越发的悲戚,天龙只得也紧跟着劝:“方羽老
弟,凡事都想开一点嘛!说不定过一段时间等你爹回来之后,你再告诉他也不算迟呀!”
  的确,眼下只能祈望神灵庇佑,保父亲一帆风顺,平安归来;但愿上天垂怜,赐自己一个向他言爱的机会吧。方羽如是想着,眼里渗出了晶莹的泪花……
  孰料未过多时,泉州城突然狂风骤起,大雨倾盆,沿街的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,方才还热闹的市集此刻积水成河,早已瞧不见半个人影。生意是没法做了,方羽帮娇红关好店里的门窗,又嘱咐天龙好生负责安全保卫,一切交待妥当之后便着急着赶回家照顾母亲;碰上暴风雨这等恶劣天气,她独自一人在家怎叫人放心得下啊!
  冒着疾风骤雨,方羽步履艰难地回到家中。才一进门便见梅芳身子瑟瑟发抖,一副心惊胆颤的模样,于是赶紧上前扶住她:“娘,怎么样?您别怕!”说罢他顶着狂风将门合上,又拼尽全力拖了木柜来死死抵住,确定大门不会再被吹开后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。
  梅芳却仍是惶恐不安:“怎么办?你爹才刚出海啊!”一句话,骤然让方羽感到一种把心撕裂的寒冷,正如屋外风雨交加的天气。
  好容易熬过一夜,方羽小心撑开窗,见外面风住雨歇,忙向梅芳道:
“娘,风雨停了,我出去打听一下!”
  梅芳点点头,嘱咐道:“路上小心一点,早去早回!”
  方羽一声应下,心急如焚地冲出了家门。
离着庄府还有老远,就远远瞧见一大群人堵在府门前大叫大嚷,其声震天。方羽赶紧三步并作一步冲过去,拉住一个老头儿问道:“老
丈,为什么围在这儿啊?”
  “庄老爷子死啦!咱们来这儿要债的!”老头儿应道。
  方羽心中一凛,又气又急道:“庄老爷子死了?!谁说的?”
  老头儿振振有词:“他不是出海去了吗?遇上这么大的暴风雨,还能不死?咱们的银子都是存在他开设的钱庄里,这都是咱们的血汗钱,当然得赶紧提出来啊!”
  方羽仍不甘心,与他强争道:“可是他坐的是艘大船啊,很坚固的!”
  那老头儿却不以为然:“船再大,也大不过海。风浪翻腾,一叶扁舟,我看他准是活不了了!”
  方羽的心一阵凉过一阵,讨债者们的叫骂声也在他耳边渐渐模糊。他一口气冲到布庄,不顾一切地问道:“王掌柜,戚叔叔呢?戚叔叔呢?我爹呢?他人呢?”
  不想王掌柜带着哭腔应道:“戚敬他人不见了!大伙儿都说老爷死了,连伙计们也都跑啦!”
  彻骨的寒意和沸腾的愤怒瞬间冲爆方羽的头脑,他疯一般地追到渡口,望着江中才刚驶离的那叶小舟,歇斯底里地高声喊道:“戚敬!戚敬!你别走!我知道是你干的!”
  小船上的戚敬望着他淡淡一笑,竟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:“你现在知道还不算晚,只怪你爹迷迷糊糊的,到临死还不知道呢!”
  方羽厉声质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  “为了什么?为了钱啊!”戚敬答得直接干脆,禁不住发出一阵由衷的笑声。
 这令人厌恶的笑声深深刺痛了方羽的每一根神经,他忍着泪追问道:“古玩店是你弄垮的?”
  小船渐行渐远,戚敬得意地奸笑道:“那
可不?那批货早就到京城去了!”
  如此看来,庄家的所有危机均非天灾,而是人祸,均是出自眼前这小人之手。方羽强抑着心中的愤怒求证道:“那爹出海也是你的诡计?”
  戚敬越发得意:“你真聪明!我早就算出会有这场风波了,就算是风平浪静,你爹到那儿去,也没有人会搭理他的,他是去得回不来啦!”
  此刻怒火已经烧红了方羽的双眼,他噙着热泪高声向船夫央求道:“船家!船家你停一下!”奈何那船夫只是回过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,然后无动于衷地继续摇起了橹。方羽发狂一样地哭喊道:“戚敬!戚敬!无论你到天涯海角,我也要找你算账!”
  远处传来戚敬有恃无恐的大笑:“你要有本事,你现在就过来,来呀!”
  眼睁睁地看着杀父仇人就这么溜走,方羽只感到叫天不应、叫地不灵。泪水慢慢倒流进心里,竟比倾巢而出更加让人难受;那是一种撕裂的疼,一种刀割的痛。与父亲的过往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眼前,逼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:“为什么我要死倔着?为什么我没有告诉爹爹我爱他呢?为什么?”千万个为什么都无人回答,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静,只有潺潺东去的无情江水,只有挥之不去的凛凛寒意。
  不知过了多久,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温暖的声音:“方羽哥!方羽哥,你怎么了?”
  方羽缓缓抬起深埋的头,泪眼迷离地看着来人,哽咽道:“香儿……”
  秋香如何会来?原来是梅芳在家苦等儿子未果,一面担心他出意外,一面又记挂着宝贵的安危,一颗心两面悬着,实在备受煎熬,于是到大众食堂打听儿子的下落;娇红得知此事后赶紧遣了秋香出来寻找,不想寻来寻去,竟在渡口发现他已哭成了一个泪人。秋香当下心中一紧,有些不知所措地又问了句:“你怎么了?”
  方羽无言以对,唯有肆意地失声痛哭,任凭悔恨和泪水一遍遍地冲刷,冲刷自己最后一丝脆弱的坚强……
  再大的悲痛也终归是要面对。当秋香掺着哭到力竭的方羽回到大众食堂,已焦急等候多时的众人全都起身屏息以待。一见到母亲,方羽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:“娘,爹死了!”
 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,如雷轰顶,击碎了众人所有的祈望,梅芳只觉眼前一片漆黑,颓然倒了下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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